边鹏(管理学博士)
发展绿色金融已成为我国金融业的共识,金融科技在绿色金融中的作用也逐渐得到业内关注。2021年1月中国环境与发展国际合作委员会与联合国、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德国联邦等机构举行了一场会议,专题研讨金融科技支持生态环境保护。2021年5月6日国际清算银行牵头举办G20 TechSprint活动,主题为技术支持绿色和可持续金融发展。如何善用金融科技加快推动绿色金融发展,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议题,本文尝试通过金融科技解决绿色金融的痛点。
一、当前绿色金融的痛点
(一)金融机构的激励机制不健全
在国际上,有人将绿色金融等作为金融机构的受托责任(Fiduciary Duty),而在实际操作中,金融机构以往并没有将绿色金融内化为内部责任的机制,如果无法将这种责任量化耦合到业务经营中,将很难对金融机构行为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在激励机制上,金融机构推动金融科技支持环境保护存在现实障碍,这个障碍是由于环境保护对金融机构具有负的内部性,通过机构自身考核激励机制不容易实现。例如,银行信贷员熟悉发放化石能源类建设贷款,但对于新能源类相关贷款不熟悉,容易产生为难情绪,影响绿色金融业务的开展。
(二)绿色金融标准化程度不高,影响最佳实践的推广
普华永道和世界自然基金会认为对绿色金融的评估工具欠缺标准化,制约监管当局制定相应政策,延缓金融机构以绿色金融为目标改善经营活动。标准化需要解决的内容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一是环境保护为人类提供的福祉货币化问题,生物多样性涵盖了海洋、森林、湿地、野生动植物等不同类别的系统,建立一套像温室气体排放核算一样的量化标准是主要挑战之一,这些生态功能如果不能“货币化”,就无法和传统的财务和金融分析模型耦合,影响决策制定。
二是环境监测技术整合不够,无法获得充分的客观数据,特别是缺乏与金融业信息系统的整合,生物多样性相关的数据(比如森林覆盖率、水资源利用情况、自然资源分布等)依赖于生态监测技术,而生态监测的数据分散于不同的公共部门;尽管有不少社会组织已经开发了相关工具,比如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服务政府间科学平台IPBES,Global Forest Watch,但这些工具还要通过与金融机构面对现实市场环境融合和重新建模后才能使用。
三是主观上企业信息披露不充分,企业可能不愿意披露,也可能不知道该如何披露,因为没有一套像财务会计准则那样的标准,虽然国际报告准则理事会(IFRS)已经启动了可持续报告准则,世界自然基金会也正在全球倡导建立“自然相关财务信息披露工作组(TNFD)”,但是这些都还有待进一步推广。这种披露不充分就导致市场无法高效运行,无法恰当估算风险价格。
(三)金融对企业绿色化改造的支持能力有待提升
我国十分重视企业的绿色化改造工作。据不完全统计,十三五期间,国务院及国家部委出台了十余份鼓励引导绿色化改造的政策文件。但是,制造业企业在环保减排等升级改造过程中,依然经常会遇到各种障碍,金融无法介入,导致改造进度慢、改造效果不理想。例如,民营制造业企业的生产设备如果是进口成套设备,那么这些设备很多是自备绿色化改造接口和软件的,但是,其绿色化改造价格被国外厂商控制,成本往往超出中小企业承受能力,再加上企业的改造周期长、影响产能、失败概率高等因素,导致金融机构介入到绿色化改造过程的风险居高不下。金融机构担心“洗绿”(Greenwashing)隐患的存在,这里的“洗绿”是指企业伪装成“环境之友”,试图掩盖对社会和环境的破坏,以此保全和扩大自己的市场或影响力,这个概念在2010年正式被《牛津英语词典》收录。
因为民营中小企业往往存在信用不足、违约成本低的问题,不排除一些企业以骗取绿色金融贷款为目的,将自身包装成环境友好型企业,提供虚假数据和信息,这就增加了金融机构的绿色金融贷款风险,即便数量不多,也足以使金融业形成“不敢贷”的局面。
(四)绿色金融交易市场不活跃
活跃的金融市场需要建立在二级市场流动性充足基础之上,充足的流动性能分散市场中已有的风险,并且充分发挥市场定价机制,有利于促进实体经济健康发展。当前,我国绿色金融市场交易不活跃,碳市场和绿色债券市场流动性较差,市场参与度不高,价格处于低位徘徊,不利于发挥市场机制促进绿色金融发展。一方面原因是没有形成做市文化,二级市场持续定价能力较弱,绿色债券交易不活跃。另一方面,做市商不活跃也跟清算效率低、信息技术应用不足、自身宣传等因素有关。
二、我国具备金融科技支持绿色金融发展的优势
(一)自上而下高度重视
2020年9月22日,高层在第七十五届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上正式宣布中国将力争2030年前实现碳达峰、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2021年3月15日,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九次会议将碳达峰碳中和纳入生态文明建设总体布局。2021年4月15日,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易纲在“绿色金融与气候政策”高级别研讨会上表示人民银行高度重视绿色金融,绿色金融可以发挥“加速器”的作用。
(二)绿色金融市场广阔
我国绿色金融市场发展迅猛。根据中国人民银行数据,截止2020年底,全国绿色贷款余额1.8万亿美元,绿色债券存量约1250亿美元,规模分别居世界第一和世界第二。根据中央财经大学绿色金融国际研究院发布的《中国绿色金融债券市场2020年度分析简报》,2020年,我国境内外发行绿色债券规模累计突破1.4万亿人民币。
(三)信息基础较好
从供给侧看,信息产业的软硬件蓬勃发展。我国信息产业在全球中也走在前列,在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区块链、5G等新兴技术的研发与应用方面都积极探索,取得先发优势;同时,我国市场规模大,仅仅是金融信息行业体量已达千亿级规模,具备形成行业生态和良性循环。从用户侧看,全民信息与金融素养提升。我国全民信息素养不断提高,不仅是年轻人和中年人,连老年人也普遍使用手机中安装的社交软件进行交流与获取资讯,而嵌入在这些社交软件或手机的快捷支付功能很容易就被人们使用,这已经是在解决人们使用信息服务时遇到的数字鸿沟问题。
根据美国最大的风险基金KPCB有关报告,2019年中国智能手机用户数量已达3.54亿,居全球第一。这些智能手机都内嵌摄像头,可以方面的扫描二维码或人脸识别,配合指纹识别和NFC模块,可以方便开展支付、转账、理财等诸多银行业务。
(四)金融科技应用取得很大进展
在全球金融科技浪潮下,我国金融科技应用在移动支付、数字信贷、数字保险等方面取得显著进展。2018年11月,国际知名智库认为中国在移动支付领域领跑全球。2020年12月,中国人民银行党委书记、中国银保监会主席郭树清在新加坡金融科技节上表示金融科技在中国迅猛发展,金融机构数字化转型持续推进,产品和工具应用日益丰富,金融服务的效率和包容性大幅提高。而在中国建设银行的研究中亚洲地区银行金融科技排名领先(见下图),我国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印证了我国在金融科技领域的领先优势。我国大型银行虽然在金融科技影响力和金融科技投入方面落后于美国,但在金融科技推广、新技术应用和技术研发方面均领跑全球。
三、金融科技支持绿色金融存在重大机遇
(一)使绿色金融融入金融机构经营活动中
金融机构可以通过大数据、人工智能、物联网、5G等信息技术将经营活动与绿色金融目标紧密结合。
1.通过大数据建立环境保护与金融的定量关系
大数据为金融活动提供了更多的数据,有助于实现对环境生态敏感资产的精准评价。世界银行与世界自然基金组织在2020年12月提出空间金融(Spatial Finance)的概念,这是一套地理信息驱动的方法,可以用来评价特定商业资产的ESG情况,包括:单一公司、母公司、投资组合和国家评级。据了解,世界自然基金组织(WWF)已经建成空间金融信息系统,并为国内某大型银行发放火电站贷款项目提供环境风险评估服务。但是限于该组织是非营利机构,所以无法向金融机构销售这类空间金融系统。
除了卫星定位等空间大数据以外,多功能传感器、摄像头等设备能够在生产现场收集到企业第一手的环保数据,这些数据通过物联网、5G等通讯手段传输到远端的金融机构平台。同时,金融机构平台还可以通过互联网,以开源数据获取等方式收集政务公开的各地环保实时数据以及环保处罚公示文本信息,一同作为“反洗绿”的手段。特别是,还可以采集到关于环境保护的政策文本,作为绿色金融合规的依据。
2.通过人工智能评估绿色金融风险
对于结构化的数据,人工智能可以直接建模评估绿色金融风险。金融资产涉及的环境相关指标数量多、变化快,如果由人工负责,将成为不可能的任务,而人工智能正好能帮助解决这类问题,特别是可以借鉴ESG领域的实践经验。Truvalue Labs公司较早地实现了ESG指标评价的系统化、自动化、实时化,采用机器学习方式对资产的ESG评级建模。Arabesque公司研发了S-Ray系统,使用1000个相关指标和100个核心指标,可以全天全球实时评价7000多家上市公司的ESG情况。这些自动化的ESG工具覆盖绿色金融评价因子,可以用来研发绿色金融领域的智能投顾产品。
对于非结构化的数据,如摄像头数据、卫星定位、文本、图片等大数据,人工智能通过图像识别、自然语言处理、文本挖掘等大数据处理技术将其解析成计算机可以直接分析判断的结构化数据,及时监督企业环境保护指标。这些数据可以在绿色金融融资前作为信用评估依据,在绿色金融融资后作为风险跟踪的抓手。
所有这些数据分析结果最终都可以通过多元线性回归建模和时间序列分析等机器学习方法,从历史数据比对中发现数据可疑点,实现多种来源的数据交叉验证,确保数据真实性,实现“反洗绿”的任务。
(二)提升绿色金融体系标准化水平
以我国构建金融标准化服务平台为契机,建设绿色金融标准化服务平台,推动绿色金融标准化工作数字化工作。建立绿色金融标准大数据平台,构建标准关键字检索、标准全文检索、标准相关度检索等功能,形成金融标准术语库,提供绿色金融标准多种查询服务,探索机器可读的绿色金融标准。目前,我国金标委正在积极推进绿色金融标准制定工作,但是国际上还没有单独的绿色金融专项标准,欧盟和ISO都是在可持续金融标准下覆盖绿色金融标准,相信我国绿色金融标准即将问世并起到重要作用。在绿色金融标准出台之前,我们可以借鉴ICT行业中的常见方式,依靠开源软件平台推动形成实事性的最佳实践标准。我国在2020年6月成立首家开源基金会——开放原子开源基金会,整合信息行业力量建设国产开源生态,开源软件平台可以成为绿色金融标准落地的潜在场景。
(三)推动传统制造业企业绿色化改造
2021年3月,发改委等13部门发布《关于加快推动制造业高质量发展的意见》,明确提高行业绿色化水平,工业互联网正好为传统制造业绿色化改造提供了新的金融契机。国内已有部分工业互联网企业,通过集成5G、人工智能、物联网等多种当前成熟技术,在不影响工厂正常生产的前提下,以“非侵入”方式采集工厂空气排放、噪声、实时电流、进出货物等运转数据,并提供给金融机构用来评估环境风险。更为关键的是,这些采集到的多源数据可以彼此校验,通过机器学习模型来确保数据的真实性,实现“反洗绿”(Anti Greenwashing)审查。金融机构只有在这些数据可信的前提下才会“敢贷、愿贷”,支持制造业转型升级。
(四)使绿色金融交易便利化
区块链债券目前已经比较常见,运用区块链债券有机会使绿色金融交易更加便利化。一是债务关系记录在区块中可以确保交易信息的不可篡改性和可追溯性。绿色金融融资存在信息不对称的风险,即资金需求方隐藏信息的道德风险,例如,一些绿色资产在存续期内发生变化,变成非绿色的资产,资金供给方存在被欺诈的风险。区块链技术具有不可篡改的特性,在联盟链环境下,多个金融机构节点都会存储相同的绿色金融融资信息,如果资金需求方擅自修改,必须获得多数甚至全部结点的同意,这就可以确保信息的可靠性,以不可更改的方式记录债券发行方最初的绿色金融承诺,即便二级市场多次交易,投资人总是能详细了解资产的绿色信息。
二是区块链技术具有良好的可分性。通过分布式记账(DLT)可以方便将固定金额债券打散后销售,在二级市场中也更加容易找到小额买家,提升交易市场活跃度,促进绿色金融定价走向更加合理。三是防范绿色金融债券在存续期内出现破坏环境的情况。通过区块链跟踪债券资金使用情况,用它来追溯绿色金融债务的环境保护承诺,可以使投资人随时掌握债券的环保风险,从而实现对绿色金融债务承诺的全生命周期追责。
四、相关启示
(一)期待金融业抓住绿色金融契机,升级数字化经营能力
一是积极参与中国环境与发展国际合作委员会等机构的研究工作,在该委员会合作框架下试点开展可持续发展与生物多样性的压力测试。通过自动化技术降低压力测试的工作量,提前发现我国金融业资产存在的潜在风险,优先考虑采用金融科技的方法来缓释风险。
二是研发运用空间金融信息系统,防范绿色金融风险。与北斗系统等全球地理信息定位企业合作,对环保敏感地点进行标签化登记,当有新增贷款项目申请时,系统自动评估项目的环境风险,对环境风险提前预警。
三是将金融科技嵌入到工业互联网中,支持制造业企业绿色化改造。通过将5G集成到工业互联网数据采集设备内,解决近场通讯痛点,避免工厂厂房实施现场网络改造,同时,金融机构通过远程通讯可以实时掌握工厂车间的环保数据,包括工业企业的排放、排污等诸多环境监测数据,并以此作为“反洗绿”手段,判断是否对企业绿色化改造进行融资。
四是推广区块链技术,发展绿色金融债券。以区块链的方式建设绿色金融“朋友圈”。发挥区块链债券可分拆的优势,活跃绿色金融债券交易市场,增加债券交易流动性;利用区块链溯源功能追踪资金具体投向,提高绿色金融债券透明性,方便投资人更加高效地筛选绿色资产。
五是在绿色金融中积极应用隐私保护技术,保障企业数据安全。目前中国人民银行金融数据综合应用试点在14个省市进行试点,所涉及到的多种隐私保护技术,如多方安全计算、联邦学习、同态加密等,虽然这些技术还不成熟,但从全球来看,我国在隐私保护技术的专利、市场规模等方面有一定优势,有机会在该技术领域走在世界前列,而且该类技术将影响到金融科技的未来走势。期待金融数据综合应用试点能够加快解决隐私保护技术中“安全、效率、准确”的不可能三角问题。
(二)期待更多政策推动金融科技支持绿色金融发展
一是加强政策引导。在金融业十四五有关规划中鼓励金融科技支持绿色金融的发展。重点建设节能型金融大数据中心,大力研发并推广低功耗芯片,节省能源的同时,有效延长电池寿命,降低环保压力。在产品创新方面,鼓励发展基于ESG数据的智能投顾,实时更新投资组合。二是金融业与信息产业形成合力。在国产开源社区平台开辟绿色金融专区,研发空间金融信息系统、基于ESG的智能投顾等绿色金融相关开源软件,对接金融机构与软件厂商,通过透明化的社区,切实提升我国绿色金融软件水平,增强我国金融软件的供应链韧性。
(三)希望国际环保组织秉持开放思维,加强前瞻性研究
一是尝试金融科技的开源应用。虽然金融机构目前可以自行研发空间金融信息系统,但是重复研发增加了金融机构成本,延长了见效时间。希望世界自然基金组织等国际组织可以将自有空间金融软件开源出来,例如开源到我国的原子开源基金会,供金融机构直接使用或者二次开发后使用。二是加强绿色金融的前瞻性研究。全球都在发展支持农业包括畜牧业的金融业务,但当金融科技支持越来越有效时,获得支持的农业对象(如某个生物品种)将越来越繁荣,会不会压缩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间,从而降低生物多样性,这方面还需要环保组织未雨绸缪,开展进一步专业研究。(本文内容已发表于《中国银行业》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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